那年那月：下河洗澡
追忆儿时，虽然物资比较匮乏，有时吃得还很差，也没有多少文化生活，但却好像天天都在快乐着。人大抵都是这样，越是低庸平凡，越容易满足。
一到夏天，我们最快乐的事情就是下河洗澡。那时候，小孩子开始在小水塘里扑腾，等到学会了狗爬、仰泳甚至扎猛子而后，以为自己会水了，便要到后大河一试身手。据说好水性的人能够扛着一笆斗粮食，直立踩水过河，水才到他的肚脐眼。这样的人我没有见过，所以也不相信自己比起别人有悬殊。
后大河在小城的北面，正式名称叫蔷薇河。那时候还通海，每天涨两次潮，浑水，溜很急，旋涡多，一点也不像它名字那样温文尔雅，更不像它名字那样美丽。蔷薇河里每年都要淹死两三个洗澡的小孩，这边刚把尸体抬走，那边一群一群的人又跳到河里去了。我虽然对河里有水鬼的说法也有点相信，但禁不住那滔滔流水的诱惑。我父亲常讲，人被淹死以后，暂时不会托生，必须等他再引诱一个人下水并且溺死了，才能转世为人，这叫“替代”，所以水鬼每天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候替代他的人。过去有人在河边洗脚，突然感到脚被什么东西抓住拼命往水里拖。他很害怕，但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：“这水真好，我下去洗洗吧！”一边说，一边脱衣服。那水鬼听说他要下来，心想现在先不用费事，等会在水里好办。于是把手松开，这个人也就逃脱了。水鬼这样好骗，所以我也就不怕它了。
每年一放暑假，我父亲就紧张起来，怕我偷偷下河给淹死，所以一天不耽误地把我送进私塾里去，让老师看着。私塾就是那么一小间屋子，几个学生一天到晚都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转悠，乍看起来好像一点机会也没有，其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原来学生每天准许去厕所五次，即小便四次，大便一次，叫作出恭。出恭的人，必须手持一根竹子做的恭签才准外出。恭签只有一根，每次只能出去一个人，这也是防止学生在外面结伴皮闹的好办法。我等到坐烦了的时候，趁老师打盹或看书入神的机会，拿着恭签便出去了。我们的私塾离后大河不远，跑到跟前，背心短裤一脱，光着屁股跳下水，浪里白条。大约十分钟左右，赶快爬上来，穿好衣服再往回赶，这样十回有九回老师还没有清醒过来，闷热无聊的长夏使他总是昏昏沉沉的。有一次回来得迟了，一个小同学等不到恭签，脸都被小便憋白了。
私塾没有星期天，只是一年三大节放假，可惜暑假期间一个大节也摊不到。但老师自己的事情总归还是有的，例如替人家写写婚书柬帖、做做三媒六证，或是家里遇有重要的事情等等，他都要离开学校半天或一天，那只好放假。他常说：“天下三样狂，学生、猴子、羊”，知道不能把学生自己留在私塾里，那会闹得连房顶全掀了。当然，这一天也就是我们痛痛快快洗澡的好日子了。
下水和没有下水的孩子，皮肤上完全不一样，只消用指甲轻轻刮一下便见分晓：下过水的孩子皮肤上留下条长长的白印子，没下水的孩子什么都没有。按说这些连我们都知道的常识，老师更应该懂得，但每个暑假到私塾读书时，却从来没有见老师这样检查过，什么原因，我也不知道。（彭云）
